2016年11月8日 星期二

給文學的信


親愛的文學:
我們是青梅竹馬,雖然我總是漫不經心對待你,可是,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想和你聊天,話匣子一開,就天南地北,題目無限,類別隨興,想說什麼都可以,臨時打斷話題後,隔再久時間,也能接續說下去,因此,即使我喜歡廣交好友,論及情緣最深最長的閨中密友,還是非你莫屬。
你很清楚我從小最愛數學,對我來說,數學是靈犀相通的知己,他胸懷無數令我沉迷上癮的奇巧妙思,每次對話時,腦袋裡就會出現許多比卡通人物更吸引我的天馬行空精靈上演一齣齣滋養腦細胞的神采飛揚動畫,那種彷彿身歷仙境的夢幻互動,一切盡在不言中,就算只寒暄一、兩句,也足以快樂好幾天。
跟數學結為莫逆之交後,順理成章把他那一票死黨也變成好朋友,比如,小學時期的自然和健康教育,中學時期的物理、化學和生物,以及大學文學院的理則學等「理科黨友」。所以,儘管我的校園生活常被「反攻大陸,消滅共匪,解救大陸同胞」之類的不知所云戰爭口號管束到很不自由,但是,回想起當學生的日子,由於課堂上好友如雲,我好像每天都頗喜歡「玩上課遊戲」。
於擅長言簡意賅的數學和他的「死黨們」,你卻是話多不嫌煩的感性好友。我們幾乎不可能互道一、兩聲問候語後就各自解散,所以,相處時間自然遠比「理科黨友」還要長很多。久而久之,你我如影隨形,然後,既然視你為必然相伴的隨身同儕,就莫名其妙「忘」了你的存在。偶爾,甚至因為美術、音樂、舞蹈、勞作、書法等好友各自散發獨特新鮮美感,你在我心中的好友排行榜名次還會自動調降。
直到在大學聯考志願表上選擇你這位對我來說非常容易相處且絕不可能影響我參與社團活動時間的知心好友作為唯一貼身密友後,數學和她的「理科黨友」們便逐漸疏遠我了。即使我曾試圖前往其他學院旁聽微積分,可是,我與「理科黨」的互動關係已無法如往昔般頻繁。同一段時間裡,漸行漸遠的好友也包含美術、音樂、舞蹈、勞作和書法等「舊雨」,雖然他們另以良師益友身分豐富我的生活和拓展我的視野,卻不再像你一樣與我朝夕相處。
在至今仍鮮活的記憶裡,我們的情緣來自一份兒童報。比較精確的說法是,從我開始看得懂注音符號「配」中文字後,就幾乎每天捧著【茶話】當生活點心,可能因為當時年紀太小,無能批判或挑剔,每每細讀字裡行間溫馨「可口」的文字時,只知滿懷喜悅,就像窩在一顆隨時飽受和煦陽光呵護的美麗星球上,當作者「飲茶清談」時,我的星球已在宇宙任意翱翔。
另外,向來愛買書的老爸,不僅買自己的書,也常買書當禮物或當玩具送兒女,於是,我們家「多餘」的兩座衣櫃「蛻變」成書櫃,其中一座是我老爸的「大人書櫃」,另一座成了童書專櫃。
平時,我會找同學回家玩「圖書館遊戲」,我們像扮家家酒一樣,有人扮圖書館管理員,有人當讀者,有時候還會突然闖入不明狀況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當不速之客。一旦遇到「非常狀況」時,無論「管理員」或「讀者」都必須出面維持秩序,還好,我們家的弟弟、妹妹和他們的小友伴都頗聽話,只要知道「圖書館開門」了,也會自動扮演靜悄悄的讀者或「過客」。這段有趣的童年往事,至今仍是你我最愛閒聊的話題之一。
圖書館遊戲裡的書籍來自童書專櫃,至於我老爸的「大人書櫃」,則是我們窺探「大人世界」的「秘境」,那年代,光是【讀者文摘】、【書和人】、【古今文選】和【古文觀止】等雜誌或叢書,對我們這些小學生來說,已算「進階寶庫」了。
儘管「大人書」頗新奇,不過,念小學時,最愛和你聊的話題卻是一套套包裝精美的童話書,除了童書必備的【伊索寓言】、《白雪公主》、《小美人魚》、《仙履奇緣》、《灰姑娘》、《長髮公主》、《湯姆歷險記》、《愛麗絲夢遊仙境》等熱門童話故事書外,印象比較深刻還有《孤女努力記》、《我的爺爺》、《呆子伊凡》、《金銀島》、《再回金銀島》、【保母包萍】、【亞森.羅蘋】、【福爾摩斯】等好看故事書,當然,在那個還很「古典中國」的年代,也必然看過兒童版《西遊記》、《封神榜》、《七俠五義》、《小五義》、《兒女英雄傳》、《海公大紅袍》、《鏡花緣》和《三國演義》等經典小說;另外,對我們家三個小孩來說,最期待的禮物或獎品則是漫畫好友的【小亨利】和【淘氣的阿丹】。
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在那麼小的年紀裡,書籍就那麼吸引我?甚至,當年的我,每天睡覺前,必定在棉被裡偷藏一、兩本故事書,等爸媽於晚上九點就寢時間巡房後,我就會躲進棉被裡,依賴一盞特地被打開的「伴眠小燈」看書看到過癮為止。然後,毫無意外地,小學四年級時,我的近視度數已高達三百度。
也許,因為愛讀書像呼吸一樣存在日常生活裡,腦海總有太多語文和畫面渴望「遠航」,不知不覺中,習慣了每天寫日記。小孩寫日記,沒什麼微言大義,比如,曾為了挨媽媽罵,自覺委屈,就在日記裡發洩心聲,結果,被媽媽「偷看」了,又加碼教訓一頓。奇怪的是,即使經歷過一些不愉快「下場」以及常為了尋找隱藏日記的「秘密基地」傷透腦筋,可是,直到大學畢業止,就算被「考」得焦頭爛額,我也沒有中斷過寫日記的習慣。
依我的年代,只要上了國中後,就必須準備高中聯考,等高中畢業後,又得參加大學聯考。在那個考試凌駕一切的時空裡,我的同學們幾乎都不會「浪費時間」讀「閒書」,偏偏我「從來不改其志」。後來想想,也許和你相處久了,總嫌棄教科書無趣,所以,只願意在上課時認真聽講和考試前一天努力「速讀」參考書,其餘時間照樣遨遊在你的「浩瀚宇宙」玩得不亦樂乎。
事實上,從小五開始看「大人報紙」中的柏楊專欄【醜陋的中國人】和一系列「紅學」(針對曹雪芹小說《紅樓夢》深入研究的「學科」)筆仗後,我就對「大人書」更加好奇,所以,不管看不看得懂「大人書」,只要看到我老爸書櫃中有「新鮮故事書」,就會拿來當成你我的對話題材。
你應該記得我沉迷在賽珍珠的《大地》、《兒子》、《分家》時,是多麼廢寢忘食,接下來,還有《黑奴籲天錄》和《飄》讓我看到一個受人尊敬的現代民主先進國家曾留下的「不良紀錄」,至於不須翻譯就很好看的滿清帝國古文書《紅樓夢》,雖然盡寫「小兒小女戀愛故事」,卻教導我省思「富貴如浮雲」現實世界裡的人情義理。
讀國中時,我無法免俗地向同學借來紅極一時的瓊瑤小說「進修」,結果,好像看完《金盞花》後,就缺乏動力深究那類「月朦朧鳥朦朧」的愛情故事了。
比較好笑的是,在人小鬼大的青春期裡,我特別喜歡把各科課本當成「仿古詩」和現代詩的塗鴉簿,甚至,居然試圖把《老子》(道德經)古文書當成我們之間的「私密對話」,然後呢,「道可道,非常道」,一切,不說啦!
另外,深受你的啟蒙,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獨立自主的「大人」,總迫不急待要學《孤女努力記》裡的「佩玲」展開一個人的「獨立生活」。
不過,佩玲是孤女,獨立生活是她無從選擇的萬不得已,反觀少年時期的我,雙親健在,即使家境不算富裕,父母照顧兒女的心意絕無可能減量。所以,當我在國中畢業前夕提議到台北參加高中聯考時,那場親子對話裡,就互動了源源不絕的父母憂慮和我的天真。無論如何,後來,這對從來不會固執拒絕兒女的可愛父母,還是成全了我的「獨立夢」!
不可思議的是,我那位擅長做小生意的媽媽居然迅速在台北「變」出一棟新房子。雖然,那棟新房子跟我的學校有段距離,以致我只在那裡住了一個學期後,就搬到學校附近租房子,可是,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既佩服又感謝「刀子嘴,豆腐心」的媽媽。可嘆的是,自從她前往另一個世界「探險」至今,我還不知道怎麼寫出一封可以讓她不嫌字太多的感恩信。
我常幻想,如果我和你之間的友誼不是緣起於「讀你」為主的來時路,也許早把我老媽因為掛心國中剛畢業的「乳臭未乾」女兒而連續長達一年時間都會在每個週末當日往返嘉義與台北的刻苦耐勞「孝女情操」寫成感人的新詩、散文或小說。可惜,我著手文學創作是在踏入新聞圈之後。二十幾年扮演「旁觀者」的工作經驗,讓我習慣避開任何涉及個人隱私的「真情告白」,因此,預約的公開書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完成。
話說回頭,我的確從高中開始「獨立」了!只是,排山倒海的大考小考把我壓榨到很難悠閒享受獨立樂趣。還好,至少每週仍能撥出週末假期和你聊天。尤其是高二暑假被學校硬性規定參加暑期輔導以致無法「返鄉度假」那段時間,由於週一至週五只上半天課,外加週末「在家溫書日」,讓我「呆」在宿舍的空閒時間暴增,所以,閒閒沒事開始和一位「勤懇練武」的室友「切磋武功」讀金庸。一個暑假下來,不但所有金庸武俠小說全「練」完,還很「用功」地以【尼羅河女兒】、【凡爾賽玫瑰】和【千面女郎】等少女漫畫填補開學前的暑假空檔。那段時間,讓我見識到你的「高強武術」竟然可以很有歷史深度和人文素養,從此終止了曾被「難看」武俠小說誤導而「不屑練武」的童年偏見。當然,那批少女漫畫也同樣讓我不再誤把你的死黨所描繪的「浪漫愛情故事」全貶抑為「膚淺無知」。
比較「離奇」的是,高三那一年寒假,除了博覽【新潮文庫】外,我竟然還「糊里糊塗」讀了一套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當時,自以為可以和你的哲學密友攀談更多「高深學問」,頗失敬的是,等我看過其他版本的中國哲學史,以及一些東、西洋哲學史後,就不再記得馮友蘭說過什麼了。
如願進入文學系後,日夜接受「專業調教」,又巧逢「鄉土文學」風起雲湧,於是,我們的默契根植「大量出土」的台灣文學作品,因而奠定更深更廣基礎。再加上大學圖書館當後盾,無論哪國文學都唾手可得,讓喜歡散步逛校園的我樂得「周旋」在不同學院圖書館之間瀏覽你的多采多姿風貌。
情緣如此深遠,這友誼已經無法以「輩子」當計算單位了。至於二十歲之後的「成年記憶」,已委由印刷品和電腦檔案貯存,暫時不當敘舊話題了。
這封「短信」就寫到這裡,依照慣例,不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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