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7日 星期一

散步


那是繪本裡的彩虹路,在不到八歲的孩子眼中,理所當然存在,真實到不必求證,總有一個世界任童趣遼闊,而我,三不五時就散步其中,繽紛亮麗的四通八達路徑,重疊在現實生活裡,不必幻想,不必尋覓,路是繪本與想像力創造出來的。
屬於我的年代,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會這麼信以為真地走在繪本、漫畫或故事書天馬行空建構出來的五顏六色道路中?以我來說,童年的無憂無慮幾乎都來自「散步」在眾多藝文創作者砌築的上天下地路途中,這種絕非與生俱來的快樂,是在家庭與學校之外,由全世界許許多多愛幻想的大人們劃破時空界限無條件教育出來的「獨樂樂」(兩個「樂」的音義皆屬「非典型」詮釋的「快樂」的樂,意指「比快樂還快樂」),所以,即使只有一個人,也能玩得很快樂。
真實人生裡,我還沒有走過任何一條從童稚腦袋延展至今的彩虹路,不過,隨著年紀增長,路越走越多,倒也看過不少如詩如畫的步道,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窒息」經驗,是第一次造訪太魯閣時。雖然行走在峭壁偉傲、黛綠蓊鬱且芬多精與水霧飄逸縈繞的懸崖小徑上,絕對不會胡掰亂扯成霓艷爛漫的童話路,可是,猶似化外仙境的空靈秀逸氛圍,完全超乎想像之外。那時,我還在讀高中,只會震懾到不知如何言語,甚至神魂顛倒,誤以為穿越到另一個夢幻世界。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三不五時「娛樂」我的腦袋的散步記憶。比如:
在渴求探險的小學三年級,為了證明自己是大膽獨立的女生,興沖沖報名參加高年級學長與學姊發起的「凌晨散步探險運動」。其實,這段過程根本不需要歷盡千辛萬苦,毫無冒險犯難基調,不過,熬夜坐在窗口等待凌晨三點的召集暗號,以及小心翼翼摸黑出門,唯恐驚醒父母,避免引來「不必要盤問」或被禁足導致爽約的「丟臉」結果,再加上當時沒有鑰匙,還得深思熟慮把大門「掩飾」成不被歹徒視同「開門揖盜」的閉鎖狀態,整段行前準備程序,已為這段探險活動奠下「好的開始」回憶基礎。
至於從市中心住家走向童黨口中具神秘崇高地位的牛稠溪畔「聖地」,沿途不是住宅,就是田野,在天光黯淡的刺骨寒風中,五、六個自稱「探險隊員」的中、高年級小學生努力抑制嘰哩呱啦分享「逃家本事」的狂喜心情,一路上,除了分別展示個人防身「武器」及共謀以防萬一的「抗暴」計畫之外,絕大多數時間是以罕見的集體沉默姿態各自若有所思散步在原本就人車稀少的荒野衢陌,直到「領頭羊」宣布抵達終點那一刻,才歡聲雷動,彷彿成就了豐功偉業般互相道賀;隨即又趕在晨曦尚未穿破雲層的昧旦時分,加緊腳步返家,再施展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極靜功夫」躲入溫暖被窩,補睡回籠覺。
這段旅程,成為小小「探險隊員」們的共同秘密,除非有哪家父母裝聾作啞默許,否則,大概只有隊員彼此心知肚明。若要談及沿路風景,老實說,連太陽公公都還酣臥夢鄉的冬末拂曉,一路啟動好奇心摸索前進的熹微曙色與浥露凝霜,就是最能鼓舞想像力飛馳的景致了,恕難寫實。
繪本啟蒙加上「探險實戰經驗」後,除了在學時期喜歡閒逛校園以及自小至今一直習慣在住家附近尋找散步路徑外,長途跋涉的健行活動也成為吸引我的另一種散步方式,比如,高中時期參加寒假健行隊、大學生涯經常獨自旅行或呼朋引伴探訪「文青幽境」、出社會後足跡「飛越」離島與異國,以及約四十歲才實踐的「一個人散步上玉山」夢想等,都是滿足沐浴在大自然中翻山越嶺或穿梭在人文環境中呼吸民風時尚等興趣的樂活散步。儘管散步過程未必事事如意,或者,既定終點因故受阻,就像登玉山時,僅申請排雲山莊一夜住宿,卻在隔日凌晨攻頂時遭逢風口暴雪,只好鎩羽而歸,可是,未完成終極目標的散步歷程,依舊留下許多令人魂縈夢牽的遊蹤。
一般來說,若想在台灣感受散步樂趣,通常要選擇郊外、鄉野、山海、市場、百貨公司、名勝古蹟、腹地較廣的社區或道路規劃完善的都會區等,一旦進入人車爭道生活圈,不但空氣污濁,往往連人行道都缺席,甚至機車和腳踏車還得「禮讓」汽車,行人更難奢望悠閒蹓躂了。
同樣,在其他國家散步時,也各有優劣狀況,只是,閒來咀嚼玩味的異國行腳,多半是使人心曠神怡的回憶。
第一次出國,是前往「微笑佛國」泰國。當時的旅遊行程包含古色古香的宗教聖地、首都曼谷以及歐美人士偏愛的海灘與島嶼。印象中,這個國家兼容並蓄了瑰麗自然、豐美人文與清新空氣等優點,所以,幾乎處處可以隨意逛蕩。不過,我最喜歡的散步地點,卻是後來較常去的另一個城市華欣,原因與她的皇家度假勝地背景不太相關,而是被一股閒適慵懶且體貼入微的親切優雅氣質深深吸引。
可惜,近年來,泰國慘遭數度爆炸事件牽累,連與世無爭的華欣也難逃歹徒攻擊。期望這個東南亞佛國早日恢復婉約和平古風,不要在現代化過程中,減損一絲一毫饒富溫柔人文美感的獨特品質。
在我散步過的東南亞旅遊勝地中,斯里蘭卡和印尼峇里島都和泰國一樣瀰漫濃厚宗教氣息與藝術情調;兩者中,同屬佛國的斯里蘭卡雖長期籠罩內戰陰影,一般人民卻純潔善良到讓人無法理解戰爭為何而起;至於很可能是全球藝術家最喜歡「隱居」地點之一的峇里島,在散步途中,遍地藝術品彷彿空氣般無所不在,讓人目不暇給。
相較於習俗獨特鮮明的一般東南亞國家,新加坡、香港與澳門則是長年受歐洲國家薰陶的混血國家與區域,儘管新加坡與香港都是華裔住民居多卻展現強烈英國風格的群島,不過,兩者個性迥異,比如,語族多元的新加坡偏向井然有序的城市花園風格,語族單純的香港則顯現亂中有序的繁花競豔異采;至於葡式碎石路與磁磚畫、葡萄牙文化古蹟以及古董三輪車綴飾下的東亞賭城澳門,亞風華雨裡混雜了葡式蛋塔與沙嗲的迷人香氣,羅曼蒂克綺思獨樹一格。
另外,亞太北區的日本與韓國,對許多台灣人來說,熟悉程度絕不亞於海峽對岸的中國。
我只去過南韓一次,那是以日本為主、韓國為輔的年代久遠短期出差旅行,三天兩夜旅韓「工時」內,多半奔波在首爾(當時稱為「漢城」)市區,「餘興節目」外加往返釜山與慶州的繁忙腳程,其中,古色古香的慶州是韓國散步掠影中最深刻的印記。
反觀日本,則是我拜訪次數最多的異國。雖然日本各地都有值得大書特書的曼妙神韻,不過,我最頻繁下榻的城市,仍是交通方便且包羅萬象的東京。
對我這個台灣人來說,就算日語僅能聽懂幾句,卻從來不曾在東京街頭浮升過「異鄉人」感喟。無論在市中心或郊區,散步的感覺都是舒適自在。姑且不談日本公共空間匠心薈萃自然與人文、融會貫通醇郁內涵與異國元素,以及古今交錯相映成趣等特質,另有一款在台灣不太容易體驗到的溫馨感,幾乎隨處可得,著實令我著迷。
比如,雖然,車輛禮讓行人是所有先進文明國家必備基本交通禮儀,可是,更教我敬佩的是,即使隨興散步在摩肩接踵的市中心巷弄裡,也可能突然發現一、兩輛無乘客計程車或不趕時間的私人汽車保持安全距離靜悄悄跟隨人群,當我以為自己擋道而道歉讓路時,司機反而回敬不安微笑且滿口對不起。類似這種絕不侵擾行人路權的實際經驗屢見不鮮,不免好奇尋思,日本司機的耐性是怎麼培養出來的。
談到優遊不迫實況,在歐美國家中的親身經歷,也是唾手可得,或者,該說司空見慣。當然,除了不必為車輛提心吊膽的自得閒適外,這類熱心倡導環保的現代民主國家,也層見疊出讓人流連忘返的舒活筋骨樂園。只是,近年來飽受國際恐怖組織威脅,以及,從非洲與中東等地區絡繹投靠的難民潮,正考驗著歐美各國的應變能力。
儘管如此,對於喜歡徜徉街頭體察民風異俗的旅行者來說,這些國家仍似引人遐思的桃花源。
美洲國家中,我只去過美國,而且,不是到遊客如織的東海岸華盛頓特區或紐約大城,而是前往西海岸的加州和內華達州,以及相對冷門的中部威斯康辛州和伊利諾州。無論西部或中部的城鄉,都是地廣人稀的散步天堂,除了讓人眼花撩亂的人文風景與自然奇觀外,迪士尼的如夢似幻、拉斯維加斯的千嬌百媚、麥迪遜的湖濱步道或芝加哥的摩天大樓也烙鑄不少搜奇訪勝的難忘足跡。
若論人文深度與廣度,歐洲各國素養都不可小覷,畢竟,這個地區是美國與其他眾多現代國家的最重要文化發源地之一。儘管歐洲百花齊放,我去過的國家卻只有法國、捷克和英國。
法國是我第一個造訪與前往次數最多的歐洲國家。大概受繽紛文化的包容度影響,我這個只會說幾句法語的外國人走在巴黎街頭時,感覺竟像穿梭台北街巷一樣逍遙。雖然巴黎市區也有陰暗角落與骯髒狗屎,可是,瑕不掩瑜,這個國際花都蘊含多元浪漫藝術、前衛獨創精品、靈心慧性咖啡座與閎豁精妙行人步道等「麗質」,就算躡足潛蹤在小巷暗弄之間,也總能遣興陶情。
除了巴黎外,法國還有繁星熠熠的絕俗亮點,不過,我的步履僅及羅亞爾河流域的沿途城鄉與其中幾座古堡。無論如何,戀戀徘徊在美輪美奐的山光水色以及洋溢歷史記憶的文藝復興與啟蒙時代建築群,也算人生樂事。
不同於法國,我造訪捷克的次數只有一次,約在十幾年前,雖然停留時間相當短暫,可是,因訪友緣故,聆聽了一場我最喜歡的鋼琴家之一阿胥肯納吉指揮捷克愛樂樂團的現場演奏會,並在伏爾塔瓦河畔的楊帕拉廣場喝咖啡緬懷波希米亞歷史、懸猜莫札特鍾愛的城市舊貌並溫習旅法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參與的布拉格之春,當然也沒有錯過黃金巷及其間的二十二號卡夫卡屋,以及座落在查理大橋上的巴洛克雕像、哥德建築風格老城塔與露天爵士樂表演等昭顯千塔之城燦爛丰姿的人文傑作,算來,心靈饋贐頗優渥。
至於英國,在我的旅行地圖中,以入出境次數來說,不算多,可是,由於念研究所的緣故,旅居時間卻最長。我的學校位在艾瑟克斯郡的羅馬古都蔻雀思特,校園座落在長林豐草的薇敏侯公園,鄰近還有不少美麗鄉城,當我想散步時,會先逛校園,再順道前往「隔壁」的薇敏侯小鎮繞一段路,然後,心滿意足返回宿舍。如有假期的話,最常搭火車去倫敦遊蕩或欣賞歌劇,另外,劍橋與牛津等大學城,偶爾也會去走走。
學業結束前,我擬了一份「畢業旅行計畫」,其中包含了英格蘭、蘇格蘭與威爾斯等地。因受既定條件限制,只能暫捨愛爾蘭。
根據我的旅遊印象,英格蘭鄉間頗似托爾金在《魔戒》中描繪的哈比人家鄉夏爾,雖然幾乎看不到洞窟住家,卻總有平疇花苑環繞屋舍,閒晃其間,盡是優雅潔妍,比較之下,高樓大廈櫛比鱗次的都會區,則任魁岸建築物瑰姿崛起,日不落帝國歷史痕跡在現代民主生活中毫不違和地「與民同在」;至於蘇格蘭,凡看過《哈利波特》的人,應該不太會懷疑霍洛維茲學院校址理當設在此地!這裡有大西洋圍繞的高地群島,風笛、威士忌與蘇格蘭裙的魅力一如蓬勃發展的愛丁堡藝術節般持久不衰,還有,棋布錯峙在山頂、高地與海畔的巍峨古堡,既是魔幻傳奇發想起點,更是探賾索隱的散心秘境,對應類似愛丁堡市中心王子街的慧黠人間味,奧境奇闢,總能引人入勝;此外,前往據說孕育「亞瑟王」傳說的威爾斯時,我的主要落腳城市是卡地夫和天鵝海,雖然來去匆匆,卻對充斥市街的威爾斯語文以及獨特人文氣息縹緲嫋繞濱海城市的幽婉景象,留下難以抹滅的聯翩回憶。
就這樣,不知不覺散步過千衢萬徑,雖然無一雷同繪本的彩虹路,可是,心宇徙倚的街巷阡陌,已隨風雲變幻,更見斑斕疏曠。在此同時,早有另徑指引,就在法華經裡,「國名離垢,其土平正,清淨嚴飾,安穩豐樂,天人熾盛;瑠璃為地,有八交道,黃金為繩,以界其側,其徬各有七寶行樹,常有華菓」,境界格高意遠,散步其間,諒必更加歡喜,也更需識明智審虔誠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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